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姜妍
2023年11月底,“2023大世界基尼斯中国魅力榜·长三角国潮戏剧榜”揭晓,《杨戬》《刺秦》和《浮生六记》三部音乐剧进入前十榜单。近年来,原创音乐剧“国风”盛行,《赵氏孤儿》《南唐后主》等剧目都开启了全国巡演,让原创国风音乐剧这个品类得到越来越多音乐剧观众的关注。
在登上“国潮戏剧榜”当月,《刺秦》在上海完成了首轮演出。这部历时三年孵化的音乐剧在首演前即售罄四场,开演后首周平均上座率达95%,但开演后该剧的口碑也出现了两级分化现象。争议的焦点集中在剧一开场就呈现了“荆轲刺秦”的名场面,但荆轲早早“下线”,“刺秦”故事的主角从荆轲变成了与秦王嬴政有复杂情感联系的高渐离,《刺秦》是否是对历史故事的“魔改”。《刺秦》首轮演出结束后,本剧作曲兼编剧徒有琴接受了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专访。
在采访中,徒有琴提及了当下国风音乐存在的问题。她认为,一些专业人士对国风音乐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用特别简单的五声音阶写特别简单的旋律,让后让一个普通的流行歌手捏着嗓子唱两句戏腔,就叫国风音乐了。”而国风音乐走下坡路是华语流行乐坛衰落的一个缩影,短视频平台的崛起让人们越来越痴迷于短平快的东西,她的一些音乐同行如今所处的创作环境是,甲方要求“借鉴”抖音音乐榜前20名的风格,强调如何在十秒钟的主旋律中抓住听众的耳朵,其他部分就“随便写”。而今,用人工智能创作抖音神曲已成为可能,这将进一步打击中低端的音乐创作者。
从“荆轲刺秦”到《刺秦》,从京剧到音乐剧
创作《刺秦》是徒有琴长久以来的梦想。早在中学时代,徒有琴就开始尝试创作古风音乐,她此后也成为了播放量过亿的国风圈大拿。2020年,她参与创作的原创音乐剧《无法访问》从“华语原创音乐剧孵化计划”的147部投稿作品中脱颖而出,投入商业制作。当时的合作伙伴提议再做一部“荆轲刺秦”主题的音乐剧,正中她下怀。《无法访问》是她对原创音乐剧创作的一次试水,“对音乐剧的创作流程有了一定的熟悉度后,我就想做自己真正擅长、最想表达的国风音乐剧或民族音乐剧。”从写古风音乐剧情歌到如今创作国风音乐剧,这十多年的时间既见证了徒有琴的个人成长,也记录了国风音乐不断出圈、进入流行音乐主流的过程。
身兼《刺秦》编剧、作曲二职,徒有琴苦笑称纯属无奈。2022年年初,《刺秦》进入朗读会工作坊阶段,当时主创团队感受到了剧本存在比较大的问题,而那时的编剧已达到能力极限。上海封控冻结了《刺秦》的全部工作计划,徒有琴“原地失业”。因为无事可做,她开始自己动手改写《刺秦》剧本。“之前的版本只有高渐离和荆轲之间有感情连接,嬴政就是一个‘工具人’,故事没有纵深。我觉得嬴政在刺秦故事中不应该是如此单薄的存在,所以在现在(上演)的版本中,嬴政和高渐离之间的情感纠葛开始出现。”
徒有琴在2023年4月写出了剧本第一稿,先后与两位编剧共同润色。作为作曲,她还要思考如何把已经创作出来的八首歌曲改头换面以配合新的剧情,有的曲目只剩下旋律,整体重编,或歌词全部推翻重写。
虽然过程曲折辛苦,但她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创作国风音乐剧——而她首先需要弄明白的,是如何以音乐剧为载体表达中国传统文化美学。徒有琴找到的答案是中国戏曲,“中国戏曲就是百年前中国人自己的音乐剧。”她认真钻研了戏曲的作曲技法,观摩了很多经典戏剧作品,发现戏曲离中国当代人生活越来越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戏曲虽然得到了相对完整的传承,但缺乏革新,以至于与流行文化审美的距离越来越远,难以吸引年轻观众。徒有琴自己就有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看京剧看睡着的经历,缓慢的叙事节奏让观众难以保持注意力,因为当下观众已经习惯了快节奏、精炼的西方戏剧叙事。
因此在创作《刺秦》时,徒有琴从中国戏曲的音乐中汲取灵感,将与流行音乐适配的戏曲创作精华融入音乐剧歌曲创作中。“这个融入不仅仅是加个二胡、琵琶,而是从旋律设计、歌曲调式调性、节奏安排,全面深入地与戏曲融合。”比如徒有琴发现,传统戏曲中的快板就相当于中国人自己的“说唱”,剧中有若干以快板讲述剧情的桥段。全剧的最后一首歌则直接引用了京剧《荆轲传》的唱词:
“慨气长嚎 叹潦倒
举杯觞 犯愁难扫
这满腔热血无处倾抛”
剧中秦王嬴政的“女性反串”设定参考了越剧女小生反串的表演范式,荆轲则参考了京剧小生的表演范式。剧中荆轲的扮演者之一戴国良是跨界出演音乐剧的京剧演员。另一位荆轲扮演者舒畅则有十余年古典舞基础。戏曲中常常出现的“执旗”动作(注:用来表示波浪起伏、着火、起风、乘车等)也在本剧中出现。演员们的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传统戏曲的韵味。
“国风”还体现在一些微小的细节中。徒有琴表示,《刺秦》中的转场音乐和环境音都采用了民族乐器,用箫来模拟萧瑟的风声,用笙来表现高渐离的耳鸣,用琵琶的绞弦(注:一种特殊的琵琶演奏技巧,用以模仿打击乐的声音)来表现荆轲、高渐离和嬴政之间的复杂关系。
国风音乐的流行,说明中国人从未抛弃血液里本就流淌的东西
徒有琴从小就对传统文化和民族音乐感兴趣,她说这是冥冥之中的家族传承——她的姨姥爷出身自琵琶世家,从记事起,琵琶的声音就在她心中埋下了热爱民族音乐的种子。初中二年级,学习《蒹葭》和《关雎》时,她就在课本上为这两首《诗经》经典谱曲。后来,她如愿考入中国音乐学院附中,与隔壁民乐班的同学打成一片,进一步了解了笛子、二胡等各种传统民族乐器的特性。也是在中学阶段,徒有琴踏入了方兴正艾的“古风圈”,成为圈内最早的90后原创音乐人,曾为HITA、音频怪物、柯暮卿、竹桑、冥月等多位古风音乐人作曲编曲,在古风音乐的发源主阵地之一5sing有破亿的播放量。
根据《新周刊》的梳理,古风音乐以使用宫、商、角、徵、羽五声音节为显著标志,大致可被形容为“将传统民乐与流行元素相结合,并融合古体与现代诗词的文字精华,打造富有现代气息又不失古韵的音乐作品”。古风音乐起源于日本ACGN同人文化,借日本动漫歌曲和游戏配乐进行中文填词翻唱是其最早的形态,吸引了一批在网络时代成长起来的90后、00后。徒有琴告诉界面文化,早期古风圈还与广播剧圈高度重合,在歌曲中融入念白和剧情的“音乐剧情歌”成为古风音乐中的一个标准门类,比如《风华录》选取了十位唐代历史人物描述其生平故事,借此展示大唐气象。
2016年中秋,“心时纪”国风演唱会在国家体育场举办,集结了古风圈最活跃的一批音乐人。那次演唱会中,主办方弃“古风”而改称“国风”。“国风音乐”逐渐开始成为这类音乐的统称,它呼应了当下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追忆和喜好,带有树立民族自信的意味。
然而由于古风/国风音乐最早完全是爱好者的自发创作,它一直面临编曲低劣、歌词幼稚的质疑。对国风音乐“难登大雅之堂”质疑,徒有琴持保留态度。根据她的观察,填词翻唱只是一个非常短暂的过程,很快,国风圈的崛起就以原创作品为主,且“出道即巅峰”,吸引了一批有才华的年轻音乐人,涌现了一批风格多样的高质量作品,如《再逢明月照九州》《拉萨乱雪》等,反而是在国风音乐进入流行音乐主流视野后,带有国风标签的作品高度同质化,失去了特点。
如今国风音乐已经成为流行音乐的一个重要标签,进入高度商业化的时期,但徒有琴遗憾地发现国风仍未形成一种鲜明的音乐风格,这个圈子的平均创作水平越来越低,有沦为“口水歌”的趋势。一些专业人士对国风音乐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用特别简单的五声音阶写特别简单的旋律,让后让一个普通的流行歌手捏着嗓子唱两句戏腔,就叫国风音乐了。”她认为,国风音乐走下坡路是华语流行乐坛衰落的一个缩影,短视频平台的崛起让人们越来越痴迷于短平快的东西,她的一些音乐同行如今所处的创作环境是,甲方要求“借鉴”抖音音乐榜前20名的风格,强调如何在十秒钟的主旋律中抓住听众的耳朵,其他部分就“随便写”。而今,用人工智能创作抖音神曲已成为可能,这将进一步打击中低端的音乐创作者。
徒有琴在音乐剧中寄托了发展国风音乐的梦想。2016年,她在北京观看了法语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称“新世界的大门自此打开”。爱上音乐剧后,徒有琴一边学习西方经典音乐剧的创作手法,一边思索中国自己的音乐剧应该是怎样的。在她看来,国风音乐剧这一门类的诞生说明了国风的商业价值,业内人士意识到了年轻人对传统文化是感兴趣的,国风音乐剧有市场潜力,但国风音乐剧的创作无法再借鉴西方,它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音乐剧缺乏范式,不同的剧组对国风的理解和探索可能都有所不同。虽然国风音乐剧距离成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她希望有更多的创作者加入创作,共同探索。
在徒有琴看来,年轻人对国风音乐的喜爱说明中国人从来没有抛弃血液里本就流淌的东西。学习西方音乐剧的制作流程,把传统文化进行当代化的调整,做出独属于中国人的一种音乐剧门类,推出成熟高雅且有普世价值的作品,是当代创作者的责任。除了《刺秦》,徒有琴的脑海里还在酝酿更多的创作计划——“中国人自己的历史故事足够好看精彩,但真正被发掘出来让普罗大众熟知的故事比例太低了”——比如嵇康和阮咸的故事。
她的其中一个计划,是以短视频歌曲的方式,讲述中国历史上那些杰出女性的故事,比如吕雉、李清照、秦良玉和民国科学家吴建雄。“中国留下来的绝大多数文艺作品、为普通人所熟知的历史故事中,女性的比例太低了。女性是在男权社会中被大量抹去的人群,我想讲讲我们中国历史中女性的故事。”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