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期主持人 | 董子琪
上半年,与攒钱有关的新闻和话题层出不穷,比如#北京与上海人均存款超过二十万#,比如#211女研究生毕业五年存款五千#,再比如#80后夫妻存款三百万提前退休#。各大社交平台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观感,年轻人越来越经常将“搞钱”挂在嘴边。提到“搞钱”,这个词指的似乎不仅是努力打工挣钱,更多是一种心无旁骛的状态,并因此隐隐与恋爱婚育对立。
原来以为老年人对金钱更敏感,很多文学作品也着力描绘这一点。英国作家戴维·洛奇曾在《失聪宣判》里写到,八十岁的爸爸会买标签都看不清的打折食品,坐出租车浑身不自在,请儿子吃饭永远是去超市的大型自助餐厅,这些细节体现人到暮年的某种心态。如果说攥紧金钱让老人获得一种安全感,今天的年轻人为何也捂紧了自己的钱袋子,并如此直白地表达对钱的渴望呢?
非虚构作家保罗·索鲁和何伟都曾作品里记录下中国人面对金钱大潮时的心情波动,像是80年代初期广州的大学校园里洋溢着“向钱看”的氛围,作为务实精神代表的“向钱看”已经影响到大学生的就业方向。何伟写涪陵普通民众的生活时,也惊讶于中国人对金钱和工资的坦诚态度,他不太理解人们为什么可以轻松谈论谁的工资多、谁的工资少。
当然,攒钱或者搞钱总与减轻焦虑、增强对生活的掌控感有关,在很多采访里我们也可以看到积累金钱以稳定心理内核的类似表达。在丧心病狂豆瓣小组里,一些发帖的年轻人将现在的“疯狂”攒钱行为归因为儿时受过没钱的苦,成年后攒钱宛如自我疗愈。这类帖子下面也常见反对的声音,比如质疑抠抠搜搜的生活失去乐趣。
我挺佩服能够写好经济生活的作家,这里的意思不是说对经济很内行、是专家,而是能将金钱运作与社会心理写进人物形象和故事发展里。比如老舍的《骆驼祥子》,祥子和虎妞对于逛庙会还是拉车的心态是不同的,就因为虎妞认为自己正是新婚,又有点积蓄,可以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对祥子来说,每歇一天都是损失,两人的心态不同自然会让沟通和情感产生问题。这放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也容易理解。
年轻人的搞钱大计
潘文捷:我身边有想要搞钱的年轻人。有些建筑行业的朋友说,他们小时候见证了建筑业特别赚钱的时期,周边常有人因学建筑发大财的事迹。抱着飞黄腾达的梦想报了专业,待到毕业时,才恍然发现这个行业已经没什么赚头了。有些人一边抱怨一边在行业里呆着,一些行动力更强的朋友则决定转行学习金融或者计算机。我很佩服这些专心搞钱的朋友。他们有一种不论怎样就是要搞到钱的坚定信念和欲望,也有说干就干的魄力。我想他们会成功的。
徐鲁青:我就经常会想怎么搞钱,现身说法一下。相反于专心一致、心无旁骛,我认识的爱搞钱的朋友更多是兴趣多、思路广,什么都喜欢试一试的人。搞钱的乐趣还在于能接触到日常工作里接触不到的人。我之前想和人搭伙卖古着,很多古着是从泰国进货的,那边比较便宜,但从上海北京这些地方去泰国比较麻烦,广西就有一些人专门做去泰国仓库进货的工作。在仓库里,不是一件件挑选,一般是一次性打包几百斤一起卖。百斤大包通过物流回国后,古着老板从中选货,质量不错的古着自己出售,不够格的货品就卖给更下端。我发现,如果要把生意做好,找到对当地熟悉的、了解仓库品质的人非常关键,有些可以从社交软件上认识,但更靠谱的是通过其他搞这行的朋友推荐。如果我不想搞钱,我是不会认识一个能细数泰国服贸市场故事的南宁大哥的。
最近我在和朋友商量搞求婚业务,大多数人可能没想过求婚还可以做出生意。做这件事的最大动机肯定是利润高,后来发现不仅如此,求婚客户非常好糊弄,他们的心态是怕麻烦、求稳,达到及格线就行。一般来说,三四个方案就可以应对全部客户,什么浪漫大巴啦、惊喜天台啦。求婚不像婚礼公司,后者的方案要经过女方和所有亲戚的审验,被一遍遍提要求。男方如果求婚都要外包给别人来做,那真的是怕麻烦,但又因为是件大事,所以不会吝啬出钱。
分享了这么多,我是想说,搞钱其实不是让心灵受到禁锢,反倒是拓宽了很多对世界莫名其妙但又实在细致的理解,有时候是乐在其中的。
董子琪:鲁青好厉害!求婚业务有进展的话可以跟我们透露一下。
搞钱比儿女情长厉害吗?
潘文捷:之前有一个挺流行的代际教育的说法——第一代人学金融、计算机,第二代人可以学政治、法律、社会,第三代就可以学文学、艺术。上一辈人的位置和努力可以让孩子拥有更多不同的选择。近年来我们也听到了不少不建议寒门子弟学人文学科的说法,是因为人文学科的物质回馈确实不高。由此可见,搞钱的欲望多少也和家庭状况有关。在家庭没办法提供安全网、婚姻也难以保护一个人的财务状况、生活质量的时候,搞钱成为我们掌控人生的途径,无可厚非。
徐鲁青:感情和搞钱本来是不应该冲突的,但我现在最大的感受是,很多人急着搞钱是因为真的没钱,而且社会的容错率非常低,恋爱因“不可控”也属于风险因素之一。所以,不是说搞钱真的比儿女情长更厉害,而是不得不如此,搞钱更厉害的想法只是一种自我安慰。
尹清露:搞钱显得比儿女情长厉害,可能是因为恋爱不可控,而搞钱(至少能带来)可控(的感觉)。归根结底,这两者信服的本就是不同的逻辑,前者劝人向脆弱性敞开,时刻自省;后者是要封闭自己,不能太情绪化,一切都以解决眼前问题为前提。最近杨幂的“人间清醒”发言广受欢迎,她说自己已经“戒掉了情绪”,成为许多人心中值得学习的姿态,看上去强大而无坚不摧。这种理性崇拜倒无可厚非,毕竟我们就生活在如此务实的社会,但如果要这样才能存活下去,也还是有点难过。
董子琪:确实,跟戒掉情绪差不多的,我还听说过有情绪自由、焦虑自由、恐惧自由的泛心理学分享。我一开始以为“恐惧自由”说的是弗洛姆讲的逃避自由,结果其意思是达到了不恐惧、有恐惧也无所谓的境地。
尹清露:《十亿消费者》(One Billion Customers)的作者James McGregor在分析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时认为,中国是基于耻辱感的社会,在一个刚刚由贫转富的阶段,人们会缺乏安全感,除了赚钱没有什么可以信赖,所以违法乱纪的事情层出不穷,不被抓到就等于没干过,这与基于内疚感的西方社会不同。
这样的分类未免武断,但周围的确有这样的朋友,如愿以偿赚到了钱,因为ta认为没有钱就不会有人瞧得起自己。我有时觉得这种心理很可怜,有时又觉得什么都不太在乎、因此攒不下来钱的自己才比较可怜。
攒钱可以稳定心理内核吗?
尹清露:我还是很佩服那些月薪2万、两年攒下40万的年轻人。这里面好像也有心态的变迁,攒钱而不花在以前被看做是吝啬鬼和铁公鸡,现在则变成了自律、有意志力的代表,在道理上跟只吃健身餐的人差不多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要忍耐才能成功,这一点也很符合中国的传统伦理,与其说这是“低欲望”,不如说是某种禁欲吧,而我们都知道,禁止欲望的结果反而是欲望的倾泻。
董子琪:将葛朗台看成清教徒的代言人也无不可,有纪律性、善于忍耐、眼光长远,更重要的是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理由——扩大生产——或者在我们这儿就是买房结婚。
林子人:搞钱等于理性和个人价值的提升,比儿女情长更厉害——按照加拿大作家F.S.迈克尔斯在《难逃单调》中的观点,这是我们时代的典型观念。迈克尔斯认为,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主宰性的文化故事,在21世纪,这个主宰故事就是经济,经济的信念、价值与假定,形塑着我们的思维、感受和行为。
在这个故事中,每一个人都是独立于他人的、理性自利的、像企业家一样行动的、永远充满欲望的个体,世界相当于一个市场,这个市场唯有充分竞争才能保障个人最大程度的自由,而你跟其他人的关系则主要是竞争关系。鉴于金钱是商品服务交易,或者从本质上来说是你维生、在竞争中胜出的唯一媒介,搞钱就变成了生命经验中最重要(如果不是唯一)的一件事。
但如今我们越来越能感受到原子化社会的负面影响。搞钱、攒钱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我们默认了在这个社会中凡事只能靠自己的金钱才能解决,但在一个更强调社会团结、共担风险的社会里,很多资源和服务其实是不需要那么多金钱才能获得的。英国学者盖伊·斯坦丁在《朝不保夕的人》新版前言中提到,如今朝不保夕者更加缺乏安全感,与高收入群体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公地遭到剥夺,公共服务和便利设施越来越少:
“历史上,公地是‘贫穷者的外衣’,为贫穷者提供维持生计的条件、非正式的社会保护和生活中的一些美好事物。紧缩政策加速了对公地的圈占、忽视、私有化和商品化,并损害了这件‘外衣’。”
当我们认为这是一个需要自力更生的世界,攒钱这件事就经不起细想,因为人生的方方面面都需要金钱交换,那攒多少钱才能安心呢?似乎是一个没有边际的事。但我们应该想的是,事情本不应该这样,很多生活成本不应该由个体承担。重建公地和社会支持网络,让每个人的基本安全得到保障,我们对金钱的焦虑也就不会如此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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